星雲| 我最想删除的一句话:早知我不要回家



話語不會脫口而出,人類所有言辭都是腦中處理過才出去的。我最想刪除的一句話,是因為它刻意傷害了我的家人。我深明人情世故,絕不會對上司或工作夥伴說出類似惡言,就算情緒上頭亂說,也會即時道歉解釋止損。因為我知道世界上只有至親才有無條件的愛,任由對方如何撒潑打鬧都可以不設前提地和解。

我對父母講過最難聽的話,就是「早知我不要回家」。我知道這句話像利刃般直錐父母心房,但我總把自己的想法放在世界之巔,凌駕所有善意。現在光是想起這句話,都會俯首貼耳背脊發涼。

來吉隆坡工作十年,別人問我住哪裡時,我會說舊古仔,然後再補一句:其實是務邊。就是那個夾在怡保和金寶之間的小鎮,椰殼洞附近的某個新村。我家人都住在這裡。

說來慚愧,作為在新村長大的人,我早在十多年的城市生活中染上了一些都市習慣,像是休假時宅家一整天,三餐全靠外賣,就喜歡整日毫不受打擾,一句話都不說的孤獨感。一旦在新村生活超過三天,父母的過度關心便開始讓我感到壓抑,驚擾了我渴望安靜的休假。

我理解這種想法大逆不道,新村的集體性帶來了歸屬感,卻也因為太「熱鬧」而讓我難以真正放鬆;城市的孤獨感雖然冷清,卻提供了一種反思與自處的空間,尤其是在結束密集工作後急需孤寂自省的時候。我既希望保留新村生活的溫情與人際聯繫,又渴望都市生活的寧靜與自由,非常矛盾也很自我中心。

某次只因為一件小事不順,事件小得我絞盡腦汁都想不起到底具體是怎麼發生的,只記得大概是自己在房間用電腦處理事情時,母親在廚房喊了我好幾聲。聲音一聲比一聲急促,我的情緒也在翻江倒海,覺得世界上每個人都在打擾我,連一刻安寧都無法擁有。終於,我忍無可忍地推開房門,帶著滿腔委屈和怒氣,說出那句最傷人的話:「這麼麻煩,我以後不要回家了。」

話音剛落,就看到父親臉上稍縱即逝的失落,還有母親氣急敗壞的神情。我知道傷害已經造成,但當下沒有彌補的打算,直接關上房門,關上了溝通的大門,也把自己關進忤逆的牢獄,用一把無限長的尺丈量我的惡意。

幾個小時後走出房間,媽媽就問晚上想吃什麼,爸爸則說難得女兒回來應該問我。飯桌上父母像沒事般話家常,還問我:「什麼工作那麼難搞?做事不用急,可以慢慢來。」這些無聲的包容像是一記耳光,打得我無地自容。

我比別人更了解,「口快講錯」的本質並非真正的「未經思考」,而是思考的結果與預期後果的落差,使人無法承擔話語帶來的後果時,才會懊悔莫及。

父母海涵鋒利的話,不動聲色地撫平那些傷痕,讓我深刻體會到愛的寬容,也讓我看清自己的幼稚和自私。那句話像是一把劍,刺傷了我最愛的人,也刺穿了我的驕傲狂妄與自以為是。

或許愛與包容就是如此,它不會因為一時的傷害而消失,卻會一次次無聲地提醒我——珍惜,是對這份愛最好的回應。而我能做的,就是用更多的時間陪伴家人,用每一次回家去回應這份愛。

本文刊登于《星洲日报》星云 2025年4月17日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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